这天晚上是月末,夜色很黑,星月无光。没有电的乡村的夜里,更是城市里根本体会不到的那种黑暗,到处都是黑影重重,就像蹲伏在黑暗中择人而噬的怪兽,其实在大白天看去的话,那就是一些荔枝、龙眼之类的大树,黄竹丛、鲁谷、剑麻之类的矮小得多的低矮植物而已。
不过在黑夜里,这些地方也不能说真的一点危险都没有。那些高大的丹竹丛,在夏天的夜里摇曳的时候,人要是从下面走过,指不定就会有一条竹叶青从上面掉下来落到脖子上。而那些鲁谷剑麻之类,曾经有人夜里在那旁边撒尿的时候,见到一条花花白白的绳子,他居然伸手去抓,结果那“绳子”呼的一下就溜走了,吓得他撒腿就跑,以为见鬼。其实,那是一条银环蛇,乡村里俗称“银包铁”。
却说这天晚上,许多听到了“阿豹四撞鬼”这一消息的人,全村的男女老少,倒有一大半打着手电筒或举着煤油灯朝他家走去。这事儿太稀罕了,谁都想看个热闹,至于是不是真心同情这可怜孩子,那倒在其次。
那时乡村人家的房屋大体上很类似,都是泥砖建起来的砖瓦房,正中必然有一个大厅,大厅下必然有一个天井,只是大小不同而已。我们这些蜂拥到阿豹四家看热闹的,就是挤到天井下,有些年纪较大声望较高的,则坐到了大厅上,至于小屁孩,那是到处钻的——大家伙的眼睛,都盯着大厅的“福星高照”年画下躺在草席上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那就是今晚上的主角阿豹四了。这少年我也不是很认得,毕竟年龄比他大太多了,小时候并没在一起玩过。
现在这个阿豹四躺在草席上,身子不停地微微颤抖,就像打摆子一样。我在部队里有战友打摆子,亲眼见过,打起摆子来就跟筛米似地抖个不停,自己不停地一会喊冷一会喊热,苦痛难当。
大伙儿都在看着,叹息着,七嘴八舌,交头接耳,都在询问阿豹四到底是怎么撞鬼的。阿豹四的老妈子,我们称为银花婶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,两眼红红的,不停地说:“就是撞鬼了。我们家阿豹四很乖的,从来没做过什么亏心事。但是今天晚上不知怎么回事,在外面跟小孩子玩‘公安捉贼’的时候就突然倒在地上了,把人都吓坏了,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。”
大伙儿又是一阵叹息,又纷纷询问是在哪里玩“公安捉贼”。银花婶说:“就是在生产队的公共牛栏那里的那些屋子里。”
一说那些屋子,大伙儿,包括我,就都明白是在什么地方了。
那是在村里的打谷场旁边的几间连在一起的泥砖屋。在农村里兴起生产队的时候,那里就是用来栓牛的地方。农村的牛晚上都放在牛栏里的,不过那时候民风淳朴,把牛放进去拴上就行了,不用锁门,没人偷。后来生产队解散了,那几间房屋因为都是牛粪,就还是用来栓牛。那里一点灯火都没有,我们小时候夜里经常在那里玩“公安捉贼”之类的乡村游戏,说穿了就是分成两队人,在黑暗里躲藏并找到对方,“一枪”干掉,谁快谁赢。虽然黑暗,但是小孩子喜欢的就是这种躲藏在黑暗中的感觉,只有自己知道自己躲在这里,没有人看得见自己。
那几间牛栏屋,我从小玩到大,现在也还有小孩在玩的地方,怎么会突然间有人撞鬼了呢?
叹息和议论声中,一个身穿对襟白袍子的中年汉子从外大踏步走了过来,身边还跟着几个男人,其中一个是阿豹四他爸。不用想,这肯定是阿豹四他爸连夜到邻村请来的驱鬼先生。
看来,有幸亲眼看一场农村的跳大神了?
只听得人们纷纷让路,嘴里都说道:“好了好了,张军宝来了,不管什么鬼,他肯定都能赶走。这细佬有救了。”
那张军宝大踏步进来,我这才看到他左手还捏着一串念珠一样的东西,身后还有个年轻人带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,肩上还挎着一个黄牛挎包。我心下不禁愣了一愣。我毕竟在外多年了,多少比村里人明白一些宗教上的东西。念珠是和尚念经记数用的东西,村里供奉的土地伯公、华光大帝这些属于道教神仙,而主持驱鬼、看风水、丧葬风俗的,只能也属于道家杂派,和佛教一点关系都没有。所以……这个驱鬼先生手里捏着一串念珠,这是什么道理?
不管我心里怎么嘀咕,村里众人对这个张军宝显然是极为敬重的,所过之处纷纷让道。而阿豹四他妈也立即精神大振,走上前来对张军宝说:“张先生,你来了就好了,快来看下我家儿子!”
张军宝略略点了点头,径直走到阿豹四躺着的草席旁边,背着手踱了几步,左看右看,还抬头仔细看了几眼屋梁,然后蹲下身去看着阿豹四。大伙儿都不敢作声,唯恐惊动到了张先生。这农村的大屋里虽然挤着五六十号人,还都是没受过任何训练的农民,此刻却居然跟部队差不多,鸦雀无声。所有人的眼睛,都紧紧地盯着张先生和阿豹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