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上柳梢,天色黯淡。
楼宁玉的话一落地,钟离便不由笑了起来,语气有些淡泊之意:“这件事我倒是不甚清楚,只是曾有一次听陛下……先皇提起过,那时候先皇便是透露出想设法将你带回烟京,不过,在先皇动作之前,楼霄一派便已然开始下手,以至于这件事,最后不了了之。”
那犹如箜篌般低沉而悦耳的嗓音响起,带着一股迷离的意味,委实令人心中平静,可钟离的话,却是掀起了楼宁玉心湖中的一阵惊涛骇浪,让他不禁哑然无言。
他在大景这些年,从不知父爱为何,更不知那天子的一声召回……又是要等到何年何月。所以,渐渐的楼宁玉便对此不再抱有希望,他开始想要筹谋一切,一步步夺回权势。
只是,如今钟离告诉他,他的父皇想要将他带回烟京……一时间他便有些觉得可笑起来。
见楼宁玉久久不曾言语,钟离不由道:“容青若是还在世,说不定知道当年的一些事情,只是可惜……他都死了。”
从前若是要说最得文宣帝赏识的,非容青莫属了,众皆看的明白,文宣帝不仅将容青看作左膀右臂,更是将其视若亲子。这一点,几乎举朝皆知,甚至于那时还有大臣规劝,生怕文宣帝一个想不开,便将皇位传给了容青。
听着钟离的话,楼宁玉不禁微笑起来,他抬眼看向钟离,眸色晦涩而难以令人看的清楚:“容青早已不在,又有何办法?”
一边说,楼宁玉一边露出无奈和神伤的模样。只是私心里他却是知道,这钟离……大概是怀疑起了苏子衿。
瞧着楼宁玉表现的没有什么异样之处,钟离心下不由便有些疑惑之意,只是,他到底没有说出来,唯话锋一转,便又道:“飞剑山庄的事情……殿下可是知道一二?”
飞剑山庄就在烟京的城郊附近,不算太远,故而出事之后,几乎整个烟京人人都是知道。
从前飞剑山庄的萧何也算是对东篱的百姓有所贡献,如今他命丧,却又因为江湖之事……这一来二去的,百姓便也就不敢擅自上山,毕竟江湖危险,他们平头百姓,哪里敢涉足?
“知道。”楼宁玉点了点头,回道:“这事大抵是苏子衿和司言的手笔,瞧着倒是有些天衣无缝。”
司言和苏子衿深夜前往飞剑山庄一事,烟京中知道的人不算太多,但楼宁玉和钟离却是时刻紧盯的,尤其是钟离,他心下对于苏子衿带给他的熟悉感一直有些不解,再加之若水与苏子衿亦是莫名的有了交集……于是乎,他对于苏子衿的事情便是越发关注了几分。
听着楼宁玉的话,钟离便回道:“臣以为,此事定是与孟瑶有些干系,不知殿下如何看待?”
一句‘臣’,听得楼宁玉不由愣住。尤其他方方才意识到,钟离忽然便是唤他……殿下。
从前他是皇子的时候,确实是殿下不错,可现下已然有些王爷不王爷、皇子不皇子的,钟离如此唤,不外乎两个原因。
其一,他已是正式将他看作夺帝位的皇子……或者说王爷。其二便是,钟离对于他的性子,起了试探之心。
所谓试探之心,便是要看着他是否对此骄躁自傲。虽说现下也是得胜了一半,但若是提早得意起来,未免有些心性不稳。先前两人虽也是合作,却是从没有这般过,毕竟钟离是个极聪明的人,若是无法将他扶上帝王之位,钟离很有可能便是将他放弃。
这一点,楼宁玉一直都是知道的,且对于钟离的这般明哲保身的做法,也算是认同。
缓了缓心神,楼宁玉才点头道:“宁玉与右相的想法一致,素来也没有听闻苏子衿和司言与飞剑山庄如何苦大仇深,若非宁玉没有猜错,也许那时救了孟瑶的神秘之人……便是萧何无疑了。”
楼宁玉的话,依旧淡淡且温和,丝毫没有引以为傲的模样,更甚至于,他其实在无形之中,将自己的身份看的很淡……一声‘宁玉’,俨然就是表面了他从来隐忍的态度。
瞧着楼宁玉那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,钟离总算是安下了心来。虽说从楼宁玉进烟京之后,事事皆是顺遂,可要确保眼前之人是否堪得大用,主要还是要看他的心性。楼宁玉如此一副从容的样子,委实是让钟离高看了几分。
如此一想,钟离便笑着道:“殿下看事透彻,到底是好的。”
一句意味不明的夸赞,不仅是指飞剑山庄的事情,而且更是指楼宁玉如此表现令人敬佩。
楼宁玉闻言,只淡淡挽起唇角,回道:“右相可是找到了孟瑶的下落?”
孟瑶逃脱在外,总归是让人不安心的,尤其钟离……他素来知道孟瑶诡计多端,这般女子若是卷土重来,可不是什么好事。
心下如此想着,钟离便道:“尚且还在搜寻,城东一处,明日便会开始秘密彻查起来。只是令本相深觉奇怪的是,孟瑶这一次,竟是会如此隐忍……”
“也许是有了什么必须隐忍的理由了罢。”楼宁玉沉吟道:“只有手中握有东西,她才会如此的安静……或者说,不作为其实才是最可怕的作为!”
楼宁玉知道苏子衿就是容青,所以同样明白,孟瑶和苏子衿有些不共戴天的仇恨,这一点便是从孟瑶一开始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对苏子衿的恨意可知的。如今苏子衿安然无恙,若是说萧何的确是孟瑶的人,想来孟瑶一定会有所动作,而她却依旧悄无声息……想来一定握着什么厉害的筹码在手中!
一想起这个,楼宁玉眸底便浮现了一抹深沉,而钟离闻言,亦是心下有所戒备。这几日他秘密的搜了几个街,因为他知道,孟瑶一定会留在烟京,以便观察最新的动向,所以明日……一切都顺遂的话,他一定可以逮住孟瑶!
一时间,气氛安静下来,钟离和楼宁玉皆是各自思索,然而,他们谁也没有发现,一道无声无息的暗影,缓缓自角落处离去。
……
……
与此同时,烟京城东某一隅院落。
孟瑶安稳的坐在窗前,她手中捏着一封信函,清丽的脸容有阴霾划过。
“墨琛死了?”好半晌,她才眯起眼睛,抬眼朝着心蓝的方向看去,眸光冷戾。
心蓝闻言,不由一顿,随即她低头,沉声道:“是,小姐。”
墨琛的死,委实有些猝不及防,便是心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,也有些震惊,毕竟那人素来是个厉害的,以一敌百这种事,更是手到擒来。
没想到,不过两日下来,就这般命丧了去,委实有些难以置信。
“看来,我倒是低估苏子衿这贱人了。”冷笑一声,孟瑶依旧沉静道:“没想到连墨琛都不是她的对手。”
原本孟瑶是想让墨琛前去杀了苏子衿的,只是苏子衿身边一直有许多暗卫护着,便是墨琛再如何厉害,也是无法靠近。后来,那往生丹的消息冒了出来,墨琛知道此事极为严重,便来不及道别,就立即前往飞剑山庄处理此事。
然而,孟瑶以为,那飞剑山庄乃是萧何的地盘,苏子衿此去一定有来无回,却是没想到,她倒是极好,直接便是将飞剑山庄连锅端了……如此一来,她手中便是又少了一颗强有力的棋子了。
心中如此想着,那一头,心蓝却又说道:“小姐,据悉摄政王派去的人……也一并被司言的人铲除了干净!”
楼霄原本派了人去,想要借机杀了司言的,却是没有想到,那群人都是有来无回,径直都被司言的人彻底清除干净了。
“楼霄这没用的男人,显然不是司言的对手。”对于心蓝所说的,孟瑶显然不以为意,只见她将手中的信函丢到一旁的烛火上,便冷冷笑道:“你去把消息放出去,就说往生丹在长宁王世子的身上……我倒要看看,江湖那群愚蠢的东西,能不能够铲除了司言!”
既然司言和苏子衿借了往生丹的名头去嫁祸设计墨琛,那么她便也借着往生丹的名头,将罪责引到苏子衿和司言的身上……毕竟司言夜半离开烟京,可是许多人都看在眼底的事情!
“是,小姐!”心蓝闻言,立即便拱手,道:“只是,小姐可是要将往生丹寻回?”
所谓寻回……便是因为,其实往生丹一直是在孟瑶的手中。
一年前的时候,墨琛偶然得到了往生丹,只是那时候他也受了极重的内伤,所以机缘巧合之下,便是被孟瑶所救了。孟瑶趁着他昏迷之际,发现了往生丹的存在,并且径直便将往生丹占为己有了。
从那时开始,她就是想要借此来威胁利用墨琛,为自己所用。
为了避免被墨琛发现,她秘密将往生丹藏了起来,墨琛醒来后虽气愤,可奈何世界上只有孟瑶一人知道往生丹所藏之处,所以墨琛无可奈何,便是答应了帮孟瑶一件事。这也就是为何,当日墨琛不被孟瑶所用,却又不得不听从她的命令。
只是,原本孟瑶是打算等苏子衿死了,便设计杀了墨琛的,却是没有想到,墨琛尚且未杀了苏子衿,便是身先士卒了,如此一来,心蓝才会问孟瑶是否要将往生丹寻回,毕竟墨琛死了,孟瑶到底是不必再将往生丹藏着掖着了,大可自己服用了便是。
“寻回?”孟瑶闻言,却是眼底平静无波:“你以为那往生丹是真的?”
“小姐的意思……”心蓝不由瞪大眸子,难以置信道:“难道那往生丹是假的不成?”
当初墨琛可是拼进了性命才得到那颗往生丹的,虽然她们都不知道从何获得,但心蓝以为,若非真的往生丹,墨琛那人……想来不是好糊弄的!
“不错。”孟瑶神色不变,只继续道:“那往生丹是假的,而墨琛也是被骗了!”
孟瑶虽不知江湖的事情,但孟家的老爷子……也就是她的祖父孟玄,一直是个武痴,因着孟玄当年时常痴痴颠颠,将一些厉害的武功秘籍、丹药挂在嘴里,孟瑶才知道,这世上还是有往生丹一说的。
只是,在得到往生丹的时候,孟瑶便是暗中找了人来检查,结果得到的回答便是,那只是一颗大补丸罢了,没有什么神奇的功效。
因着发现了那个秘密,孟瑶才没有自己服下,毕竟她要一颗大补丸,能有什么用处?
听着孟瑶的话,心蓝有些错愕起来,只是一想起墨琛已是死了的事情,她便松了一口气。
这时候,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:“小姐,那人来消息了。”
随着那婢女的声音落下,孟瑶的眸底便是升起一丝精光,随即她缓缓起身,便道:“进来。”
一声令下,那婢女便推开了门,手中捏着一只信鸽,低头进来。
看了眼那信鸽,孟瑶便上前,接过那信鸽后,便径直从信鸽的身上取出暗藏的纸筒。不紧不慢的从纸筒里头抽出一张纸条,孟瑶将信鸽递到心蓝手中,仔细打开看了起来。
一时间,屋内气氛安静了下来,孟瑶瞧着纸条里的内容,好半晌都没有说话,直到心蓝想要出口询问的时候,她才抬起头,露出一抹漠然的笑意来。
“小姐,那人……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?”心蓝不解道。
孟瑶凝眉,淡淡道:“明日钟离会搜到这处,咱们先去城南避一避罢。”
心蓝闻言,不由一愣,随即她倒是丝毫没有迟疑,便拱手道:“是,小姐。”
随着心蓝的声音落下,孟瑶走到烛火边,径直便将手中的纸条丢进了火焰之上,顿时,火光一跃而起,只是片刻之间,便熄灭了去,只余下一丝灰烬,完全看不出原先的内容。
盯着那被烧成烟灰色的纸条,孟瑶好半天都没有说话,素来平静的目光忽明忽暗,让人难以揣测。
……
……
药王谷内,幽静一片。
苏子衿恍惚醒来的时候,已是黄昏时候,落日的余光透过窗户,露出温暖的色泽,令人如入梦境。
微微睁开桃花眸子,入眼便是司言那精壮而诱人的胸膛。
苏子衿轻轻抬起眼,瞧着那张秀丽绝伦的清冷面容,一时间便觉得无比安心。
她缓缓伸出手,指尖落在他的眉眼处,两人肌肤相触,却是一片温暖。只这个时候,司言忽然便睁开了璀璨的眸子,他眼底有慵懒之色浮现,却是让人沉浸其中。
“子衿。”随着一声低唤,他伸出手捉住她抚摸着自己的小手,轻轻放在唇边吻了吻,才翻身将她压下身下,眉眼极尽温柔。
他盯着她,半晌都没有说话,也没有其他的动作,只静静的瞧着他,凤眸依旧盛满了温柔之色。
苏子衿心下疑惑,便伸出另一只手,想要触摸他的脸容,只是,当她伸出手的那一瞬间,就觉身子一冷,司言整个人便消失在了榻上。
落日的余晖开始黯淡起来,整个天地都漆黑一片。苏子衿瞪大眼睛,绝望的抱着空气,心中有惊惧缓缓浮现。
“阿言!”她起身,跌跌撞撞的跑到门边,不设防便是被门槛绊了一跤。
头顶上方有冰冷的感觉触下,苏子衿愣愣的伸出手,不期然的便有冷入骨髓的雪色落在她的指缝之间,转眼化成一滩水渍。
那水渍一滴滴的从她指缝中渗透下去,冻得她整个人不由打了个寒颤。
只是,当她抬头的那一瞬间,便忽然发现,司言就躺在不远处的冰雪之中,那一袭白衣依旧出尘而淡漠,秀美的容颜依旧冷峻而清贵,可唯独那惨白而没有丝毫色泽的唇角,透着一股残忍之意。
“阿言!”苏子衿惊慌失措的爬了起来,顾不得其他,她便疯了一般朝着司言的方向奔了过去,她跌倒在雪地上,明明触手可及,却在一瞬间便又好似离他很远很远。
等到她起身再要往前跑的时候,却是发现,前方没有司言的身影,只一片白茫茫的,大雪纷飞依旧。
“阿言!”她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,双手捂着心口,那隐隐刺痛的感觉让她不争气的便泪眼朦胧起来:“阿言,你在哪里,你在哪里啊!”
一声又一声的呐喊,她四周环顾,任由泪水落下,打湿了衣襟。
“子衿,我在这里。”忽然,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。
苏子衿猛地转身看去,便见那光秃秃的树下,站着一道挺拔如青松的身影。
那人眉眼依旧,此时正看着她,眸光温暖。
“阿言!”苏子衿心脏一缩,便毫不犹豫的朝着司言的方向跑了过去。
司言张开双臂,立即便将苏子衿纳入了怀中。紧紧抱住他的腰际,她咬着唇,泪水模糊了眼睛。
只是,一瞬之间,那温暖的怀抱开始散去,唯独剩下的只是空洞一片的衣袍……苏子衿瞪大眼睛,绝望的看着怀中的那件衣袍,终于泣不成声。
茫茫的天地,她兀自一人跪在地上,手中抱着一件宽大的衣袍,心中疼的仿若就要死去一般,只泪水一滴滴落下,是那么的不知疲倦……
“子衿……”一声来自悠远的呼唤,将她从梦中惊醒。
苏子衿艰难的睁开眸子,眼前便忽然出现了司言的脸容。
那张她在梦中寻而不得的脸容,那个她想要抱紧却消失不见的人。
“阿言……”苏子衿喃喃出声,眼角的泪水一滴滴落下,打湿了司言的胸膛。
一把抱住苏子衿,司言疼惜的抚摸着她的脸容,低声道:“子衿,可是做了噩梦?”
司言的苏醒,大抵是在苏子衿那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中惊醒。只是,任由他怎么叫,她也依旧沉浸在梦魔之中,只挥舞着手臂,仿佛四处寻找着什么。
“阿言,你在这里。”苏子衿扑进司言的怀中,桃花眸子里满是悲伤之色:“你原来在这里!”
她找了好久好久,在冰天雪地里找了好久,可没有司言……那个世界没有司言啊!
这一声呢喃,听得司言心下一颤,他紧紧将她抱住,轻轻吻了吻她的发丝,嗓音低沉而温柔:“我在这里,子衿。”
他说:“我在这里。”
她在梦中哭喊着唤他的名字,那时候,司言便知道,苏子衿的这个噩梦里,有他。
只是,看着她这般悲恸的模样,他一时间便不忍心去问她究竟梦见了什么。